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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/18/2000
  

「我現在要寫信給你。」她對著我笑著說,不知道為什麼,她今天心情特別好,雖然話還是一樣不特別多,但是滿盈將溢的笑意簡直快要從她鵝蛋石般的臉頰滑落下來。
  

「寫信?為什麼?」我問道。
  

「不要管嘛,你等一下就好喔,我有東西要送給你。」她想了一下,又說:「桌上那邊有我的隨身聽跟CD,你可以自己拿啊。」
  
  
算了吧,我還記得前天的莫札特安魂曲呢。一個快病死的生者寫給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死者的莫名曲子。我想起了這首曲子創作時的故事,據說是委託莫札特作曲的法爾塞格公爵,每一次都派一個灰衣的神秘信差來收樂譜,那灰衣的信差帶著一股沉重的鬱氣,一如不見天日的深谷般的氣息,令莫札特感到壓迫難當,他甚至認為這個信差正是不斷來提醒他死期將屆的死神,或許是他的疾病令他產生了這種妄想,也或許是死神就這樣要領走莫札特。
  
  
(我將要死亡。)莫札特這麼想,起初他和一般人一樣地恐慌起來,然而不久他就能夠釋懷了,死亡的迫近重甸甸地壓縮他多餘的綺麗或黑色幻想,什麼法爾賽格公爵夫人已經不重要了,(我莫札特的死亡信差正在門口等我。),莫札特知道灰衣死神的沉默與耐心是等待自己完成安魂曲的仁慈。而安魂曲撫慰的不是死者已然壞死的心臟,而是生者的,天才音樂家莫札特的。
  
  
(我要完成這首安魂曲,完成我──阿瑪迪斯‧莫札特),莫札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,完美無憾、淋漓盡致地完成他最後的人生。一七九一年十二月五日,莫札特在安魂樂曲中逝世,(我完成了安魂曲。),他不再復見人間的光芒,前往死者安詳的世界而去。
  
  
「好了噢。」這時她說,伴隨著輕輕的笑意。她寫好了一封信,封在素淨的淺綠色信封中,遞給了我。同時,我注意到她的另一隻手中握著白色藥罐般的容器,那裡面,散發著刺鼻的氣味。












12/18/2000(2)


  
我希望那是一場夢,不,我甚至希望它從來也不曾是一種幻想。
  
  
我收下了那淺綠色的信封,看著笑著的她。對著那樣可愛幾近無邪的笑靨凝視良久之後,靈魂的嗅覺便漸漸察覺到其中的詭秘,某些氣息從她粉紅色的唇際裡洩漏,甚至也許是大腦的某種腺體的分泌,那氣息淫靡,邪異,恐怖,甚至是藥物中毒般虛幻暴力的感覺。我不知該如何使用更精確的詞語來形容我的所感所知,但是當她向我走近一步時,我卻不自覺地踉蹌倒退。
  
  
她歪著頸子,長髮落在脖子倒向的那個肩上,另一邊的頸子白皙光滑就像半夜兩點銳利的新月。她站立著,然而軀幹與四肢都自然而然地歪斜著,彷彿存在於不同的時空,只是偶然以脆弱的假像同時拼湊起來一般。她細長的右臂末端,白與粉紅的人爪中,是那瓶溶液。
  
  
「喂,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呢?」她神情疑惑地對我問道。
  
  
「什麼?」我看著她惶惑的瞳孔,那種完全誠實的眼神令我刺痛。像刀子一般銳利地試圖割掀著一處我以為癒合的傷痂,很痛,好像是被刑求一樣。
  
  
世界上沒有比完全真誠絕對單純更殘酷的眼神了。
  
  
「我……」我不能說謊,我也不能說實話,我什麼都不能說,言語在我的舌尖麻痺而後消逝一空。我沉默著。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愛,是一種須索還是一種權力運作?抑或是單純的慾望碰撞?除了慾望,我不知道我擁有什麼確實存在於地球上的東西。
  
  
「你,一直都在,騙人。」她說,慘白的臂膀舉起來,容器中強酸液體懸在半空中,她慘白的手臂彷彿看不見的白緞,無形地勒在我的喉結之上。
  
  
我開始恐懼地想起了深存腦海裡的一些圖像:那是一個銀色而澹冷的月球,其實那才是我存在的地方,如果現在我還是在那裡的話,那冰涼遙遠安全寧靜的地方,一切就沒事了。我可以在我的月球無聲地嘶吼,軟弱地使用一切暴力,虛無地發洩性慾,在那裡我可以不要她。我,可以,完完全全地,不要。
  
  
「月亮……」我不知所云地低喃說,或許潛意識裡我是想告訴她的,告訴她我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類。
  
  
「哼,我全都知道喔,我要是焦熄了你的月亮,就會像這樣喔。」她像個天真而惡作劇的孩子般說,然後將溶液從自己的頭上倒下去,在惡臭與腐蝕性的毀滅爆發出來之前我已經忍受不住而尖叫了起來,我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頭,讓指甲陷入髮叢底下的頭皮,軟弱地使用暴力。可是這一切不能使痛楚減輕,我持續尖叫著,那強酸液體已經滴落在她的胸前,衣服的前襟被燒開,她的臉開始冒出氣泡,像火山口那樣地灼熱。
  
  
就會像這樣嗎?月亮會被焦熄嗎?
  
  
開始有些燒焦的肉塊落下,臭氣薰得室內有如擺了上百具屍體般的令人焦躁,她開始尖笑,然後把塑膠罐丟到一邊,兩隻手臂朝我伸過來,十隻爛掉的手指,要扣住我的肩膀的模樣。想要這樣子接吻嗎?不,不要。
  
  
她的臉龐被局部性地燒成潰爛的坑,而且還冒著強烈的熱氣繼續向下腐蝕,剛開始她還試圖用手搔抓,然而只是加速皮肉的磨滅而已。她的嘴唇已經腫大發爛像壞掉的果實,那裡面的舌頭竟然還嘗試說話:
  
  
「你會愛我嗎?像這樣的我,你愛我嗎?」
  
  
「我不愛妳,我怎麼可能會愛妳?我一點都不愛妳,從來也沒有!」我歪斜地笑了,我不知道是悲哀抑或是狂喜,總之某種巨大而矛盾的能量正劇烈衝撞著,我根本就沒有愛過她,我沒有愛任何人,我只是個月亮上的男孩,不管月亮是否陷入腐蝕性的火海我都一直是月亮上的男孩。
  

  
「我一點都不愛任何人。」我殘酷地笑,然後一把推開瘋狂的她,疾步走向室外,呼吸新鮮的空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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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death03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